相信有不少對管理學有所涉獵的讀者,必定聽過或看過 Peter Drucker 及 Stephen Covey 的著作。Peter Drucker 是管理學的泰斗,提出目標管理(MBO)和知識工作者等概念;Stephen Covey則有一套《與成功有約》(Seven Habits of Highly Effective People),獨步管理界,所有大企業都做過這套培訓,絕對是賺番的那種。但如此成功的管理學巨擘都曾被同一位能看透人類活動「不能行動性」的學者 Chris Argyris 單挑過。
Argyris 說這些書雖然看得令人興奮,但若用嚴謹的「行動邏輯」為這些學說拆骨,都會看到這些理論都是「講就天下無敵,做就無能為力」。不單是這樣,Argyris 指出其實問題比想像中更糟透,因為應用這些不能行動的理論的後果,是會令到企業的問題變得愈來愈無跡可尋(untracable),從而變成一種抗拒改變的「金剛不壞體」,或用 Argyris 自己的語言就是「組織防衛機制 (organizational defensive mechanism)」。
鮮為人知的響噹噹人物
2013年11月16日,這位偉大的管理學大師 Chris Argyris (內地翻譯為阿吉里斯)以九十歲的高齡與世長辭。他在哈佛大學期間被稱為「學習型組織之父」,在行內他的名字響噹噹,但在外間並沒有如 Peter Drucker 或品質管理之父 Edward W. Deming 等為人熟知,但我幾乎肯定,他的貢獻都超過這些大師,同時也對人類文明有很大的意義。
打從 1970 年代開始,Argyris 與另一位合作伙伴 Donald Schon 共著了他們的成名作《Theory in Practice》,副題是「如何增加專業工作者之有效性」。其意思是,專業工作者很多時候並不知道自己身上帶著一種由社會環境感染得來的隱性「病毒」,讓他們的有效性不單不能全面發揮,而且更會將責任推諉到他人身上,認為其他人需要為他的表現欠佳負上責任。Argyris 與 Schon 皆認為,這是一種社會的機制有系統地讓我們「看不見」自己的問題。而 Argyris 後期再寫了一本《Overcoming Organizational Defenses》(中譯本為《克服組織防衛》)專注討論這個問題在組織上的後果,也是他其中一本最容易閱讀的著作。
我們都是控制狂
Argyris 厲害之處就是他能一手炒起這個社會最深層的問題:我們都是控制狂,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而已。我們的社會環境讓我們都成為了「單向控制」的中流砥柱。你休想認為自己不屬此類,因為基本上是無人能倖免的!這是一種社會的基因,讓我們容易與人產生矛盾,引起衝突,拒絕反思。奈何 Argyris 自己也有一些條件限制,令他自己的作品不能普及:他是一位糟透的作者。
但正所謂強將門下沒弱兵。幸好他有一批又一批的好學生替他做不同程度的演繹,令他的著作由無比艱深變得易懂。幫助 Argyris 最多的作者,要算是《第五項修煉》的 Peter Senge 了。他這本被《哈佛商業評論》評為廿世紀最重要的管理經典,是關於如何建構企業成為「學習型組織」。Senge 幾乎是將 Argyris 的理念放到這本書的最中心位置。《第五項修煉》全球熱賣,在台灣與內地都紅極一時,很自然便引起很多人從這本著作中開始注意 Argyris 的學說,筆者就是其中一位了。
但當 Argyris 的學說是關於組織管理,他卻與 Schon 開發了一套「相向學習模式(mutual learning model)」,用以破解組織防衛。而這套模式其實是一套溝通上的技巧(但它又不僅僅是一套溝通技巧!)。而這一套技巧,被當時哈佛大學裡的「哈佛談判小組 (Harvard Negotiation Group)」借用了,成為了他們在與人談判時的核心技巧。因此我也可以說 Argyris 的學說也幫助了世界各地排解糾紛。哈佛談判小組旗下的三位成員,合力寫成的一本《Difficult Conversations》(內地譯為《高難度談話》),就是另一本將 Argyris 的核心理論方法用一種非常平易近人的方式來傳達。由於 Argyris 對他的學生的訓練是要求他們的建議要有高度的行動價值。因此《Difficult Conversations》的可用性是非常高,極受讀者歡迎,再版又再版後,最近出了一個十周年更新版。
佔中:對抗「平凡的邪惡」
以上談及的著作雖然暢銷,但仍未能呈現 Argyris 理論之全面貌。若要說到他最核心的想法,卻可以在政治哲學家鄂蘭 (Hannah Arendt) 寫的名著《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中譯書名是《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判紀實》,是到2013年來被翻出來。)中找到。鄂蘭分析了人性「空洞而沒有思考的平庸」如何成為歷史災難中製造罪惡的媒介,這就是她提出的「平凡的邪惡」(the banality of evil),所謂的「平凡」是指它的毫不起眼。Adolf Eichmann 是在二次大戰屠殺猶太人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德國納粹分子,1962年被以色列法庭以戰犯罪名處死。在鄂蘭看來,被世人視為冷血殺手的 Eichmann 並不是甚麼十惡不赦的魔頭,他不過是個普通、平凡、和你我長相差無幾的人。他之所以簽下屠殺猶太人的命令,是出自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動機:服從。他之所以犯下彌天大罪,是因為他根本「不思考」,他只是像機器一般順從、麻木和不負責任。
當你以為這些理念性的東西很遙遠,但其實近在眼前就有一個空前的例子:佔領中環。「佔中」所提出的,其實就是用一種具震盪力的方法,一方面期望能震醒香港人的那種順從、麻木和不思考,另一方面「佔中」的程序上,卻與 Argyris 的雙向學習模式有頗多的相似性。「佔中」是一個公開而透明的程序來對質不對等的權力,同時它也主張溝通。它旨在說明,如果具權力的一方繼續這種取巧的方式來設立所謂「普選」的定義時,佔中就會採取一系列「事先聲明」的步驟。而「佔中」的主張並不是真的「佔中」,而是以此作為手段換取一個可以平等對話的空間。「佔中」其實是一個具對質性的「邀請」。只可惜,這種精神卻不容易被人理解。就正如當年鄂蘭提出她的觀點後,馬上受到多方攻擊(尤其是猶太人),認為她沒有血性、沒有良知地為一名魔鬼開脫。但其實鄂蘭是一名既勇敢且敏感的知識分子。
最後,不得不提的是 Argyris 的精神是「組織正義」,但這一點卻不是很多人能夠明白的。他有一名學生,是著名的企業顧問 Peter Block。Block 利用 Argyris 的手則寫下了一本《Flawless Consulting》廣被認為的「顧問界聖經」。我是顧問,我當然熟知此書。我也曾在多家半公營的顧問機構中,見到幾乎每人案上都有一本,但我敢打賭,能明白其中的精神的人沒有幾個。
Argyris 已仙逝,但他的精神會長存的,在此作為對此偉人的悼念,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