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讀一本新書 Mistakes Were Made (But Not by Me): Why We Justify Foolish Beliefs, Bad Decisions, and Hurtful Acts。有趣,雖不是最棒的著作,仍算是一本好讀的書。這書名實在起得好,一看就知它想說什麼,它就是討論人類對錯事那種理性化功能。猶記得當年英隆能源公司 (Enron)破產後,大量職工被召去問話,這些員工大部分是全球最高質素的知識工人。對於英隆多年來的造假,他們說毫不知情;對於自己的行為竟導致如此嚴重的後果,他們的辯解是「我只是盡力做好這份工」!
劣根早種於人性 「我會做好這份工」也可以殺人無數。一位我很敬重的政治哲學家 Hannah Arendt 寫的 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
,分析了人性「空洞而沒有思考的平庸」如何成為歷史災難中製造罪惡的媒介,這就是他提出的「毫不起眼的邪惡」 (the banality of evil)。Adolf Eichmann 是在二次大戰屠殺猶太人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德國納粹分子, 1962年被以色列法庭以戰犯罪名處死。在Arendt 看來,被世人視為冷血殺手的Eichmann 並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魔頭,他不過是個普通、平凡、和你我長相差無幾的人。他之所以簽下屠殺猶太人的命令,是出自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動機:服從。他之所以犯下彌天大罪,是因為他根本「不思考」,他只是像機器一般順從、麻木和不負責任。
「平庸」是指「無思想」(thoughtless)和「無判斷」(disoriented),是一種深植在人性中對道德輕率、逃避和扭曲的「反人性惡性」。通過對審判的親身觀察,Arendt 對「邪惡」有了更深的體會。邪惡不是什麼卑鄙的東西,也不是什麼高深難懂的現象,它只是一種人性,一種麻木到無視他人痛苦、輕信「崇高」的謊言、對是非善惡的分野無動於衷的人性。因此,Eichmann 的罪不是「反猶太」,而是「反人類」,一種背叛人類正義、扭曲人類善惡之分的罪。
當年 Arendt 提出這樣的觀點,馬上受到多方攻擊(尤其是猶太人),認為她沒有血性、沒有良知地為一名魔鬼開脫。但其實 Arendt 是一名既勇敢且敏感的知識份子。結果,「毫不起眼的邪惡」被一名心理學家 Stanley Milgram 在七十年代以一個極具爭議性的實驗證實了。Milgram 在 Obedience to Authority 中指出,善良的知識分子、平民百姓,當中包括不少婦女,在命令的淫威下會做出完全令他們難以想像的劣性行為。
若然你嫌 Eichmann in Jerusalem 和 Obedience to Authority 都是過於懷舊的話,可以讀讀 Philip Zimbardo 的 The Lucifer Effect: Understanding How Good People Turn Evil
,Zimbardo 是史丹福大學的社會心理學家,1971年他主導同樣是世界知名的「史丹福監獄實驗」,其內容就是回應 Arendt 與 Milgram 的發現,此書台灣已出了中譯本,名為《路西法效應》。人類對於自身行為的不自覺、不清醒,似乎是進化歷程上仍需努力的地方。
過分自我保護拖垮事情
問題已提出來了,但可有解決方法?這也是 Mistakes Were Made 的最弱一環。此書在最後一章,提出了我們要提高自己的意識,不要一下子就掉進這一類自圓其說的陷阱,但這些建議沒有太大效益。不論 Hannah Arendt、Stanley Milgram 或是 Amos Tversky 和 2002 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Daniel Kahneman 提出的人類不自覺非理性行為等,都是經過很精細的研究,很有力的點出了問題,但他們都沒有提出任何可行的方法,讓人可以真正解除這種魔咒。
若有人能抽絲剝繭層層證明人類此類互動會如何降低生產力,並影響人的生活質素,同時扭曲人性對正義,尤其是整個組織對正義的看法,然後提出完整的解決方法、理論,讓人類的生活可以邁向一個更正義、更民主,而且有更高生產力的社會,你覺得他是否值得獲頒諾貝爾獎?
我真的這樣認為。Chris Argyris 與 Donald Schon 在七十年代所開創的「行動科學」(Action Science
) 是值得一枚諾獎的。由於Donald Schon 早於十年前已去世,我暫且將焦點放在 Chris Argyris 身上。Chris Argyris 在組織行為學的界別中屬殿堂級人物,在學術圈中也是最常被引用的管理學者之一。今年年屆八十六歲的他,已從督教多年的哈佛大學退下來,他可被稱為活的商業發展史。Argyris 五十多年來的研究都是那麼一致(甚至沉悶),他專門研究人在組織中的防衛(defense)現象,以及這些現象的成因及後果。他的一生幾乎是貢獻在一個事情上:令人類的行動更有效,若人類都能掌握這種有效行動的能力,社會正義 (social justice)才能得到保障。
組織防衛這個問題真的很棘手,因為我們所遇到的自圓其說行為,至少可區分為兩個層次。其一是個人,另一層次則是關於集體的。個人的理性化行為,往往是來自自我保護,這是很自然的,毫不費力,而且十分重要。但大家都會經歷過因為個人下意識的防機制做得太賣力,而把事情搞砸,這種因為高度熟練性的自我保護,而最終事與願違,Argyris 稱之為「熟練的無能」(skilled incompetence),意即任何熟練的技藝與動作旨在達到更好的效果,但人類偏偏卻因此自毀。
例如在一個氣氛良好的高層主管會議上,在一遍歌舞昇平的報中,經理主管都忙分享他們的功績,然後把一些非常細碎而技術性的問題搬上桌上討論,但當討論回到一個爭議多時、關於繼續死守他們專有的高端市場,還是要開發低檔市場的問題時,討論就此卡住,會議氣氛也緊張起來。此時,坐在總經理旁邊的副總馬上跳進來,以一堆虛無的言詞將問題淡化;然後其他與會者馬上接話,插科打諢地說了一、兩個「冷笑話」,大家又不自覺地回到無關痛癢的技術性討論上,對於剛剛緊張的一刻恍如沒有記憶一樣。
很多時候,埋藏在組織中的深層問題多不易見。往往需要一個能夠感知問題,又願意挺身指出問題所在的人把組織的「潘朵拉盒子」打開,但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這是一個高度危險的舉動。因此,很多管理人在私下會說某些深層次問題「不好說」,便熟練地不再在公眾前提出這一類問題。本來是人所皆知的深層次問題,但在不斷的「不好說」經歷影響下,慢慢便成了人皆避談的話題,只要表面感覺到太平盛世,過得一天便是一天。這就是所謂的「熟練的無能」(skilled incompetence)。久而久之,組織便積累了很多「不可討論的議題」,這正好回應了 Arendt 提出的「毫不起眼的邪惡」。
互動體驗了解自身局限 行動科學就是要創造一個不同的互動環境出來,從而讓人才可以在一種「非扭曲的溝通環境」中,體現正義、民主與生產力。由於 Argyris 自稱是一名「行動科學家」(action scientist),他的理論很大部分是建構在真實的人際互動中,是屬於「我與你」及「我與他」的範疇,沒有 Argyris 現場體驗對質 (confrontation) 的經歷,便很難明白他在學術上的主張。他其中一本較易掌握的著作是 Flawed Advice and the Management Trap
,書中他批評很多所謂顧問,仍未能看到自己的「熟練的無能」,所以給予建議時,往往是不可行而不自知。這樣下去,顧問的名聲終會被拖垮。
可幸的是,強將手下無弱兵。 Argyris 教導過的學生當中,有不少已在管理學界或顧問界冒出名聲。一位是曾寫下顧問界寶典 Flawless Consulting 的 Peter Block(你應該要閱讀他所有的作品);第二位是 Roger Martin,他的近著是 The Opposable Minds;第三位是寫下引導者經典 The Skilled Facilitator 的作者 Roger Schwarz。他們都是 Argyris 獨當一面的學生,若要參透 Argyris 提出的行動科學,他們的著作絕對是好的起點。最後我必須說,Argyris 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沒有他的教導,我相信自己仍然活在一個毫不起眼、平庸,且不自知的邪惡生活中。醒來是痛苦的,但生命卻因此而值得一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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